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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4章 64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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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天裏永遠是雲清最忙的時候。

後花園裏百花爭妍,最是需要他精心侍弄, 偏他事事親力親為, 從不假手於人,忙得不可開交。

魏衍那裏沒什麽事需要幫忙的時候, 沈嘉禾便會拿一兩本書往後花園去,邊看書邊給雲清作伴。

這日上午, 沈嘉禾正坐在涼亭裏看書, 忽聽到一陣腳步聲,卻是公羊素筠由侍女攙扶著款款行來。她的肚子已經很大, 行動極是不便,似乎快要臨盆了。

沈嘉禾忙起來行禮, 道:“參見太子妃!”

公羊素筠扶著腰緩緩坐來,溫聲道:“免禮。”

沈嘉禾依舊彎著腰, 道:“不敢打擾太子妃賞花, 奴才告退。”

公羊素筠道:“無妨,你坐著罷。”

沈嘉禾是極想走的,但她既如此說了, 他便只能硬著頭皮坐下來。

公羊素筠瞧著他, 微微笑道:“同你一比, 百花都黯然失色了。”

沈嘉禾道:“太子妃折煞奴才了。”

公羊素筠瞧見他手邊放的書,道:“看的什麽書?”

沈嘉禾道:“《鏡花錄》。”

“我也很喜歡這本書, 之前曾讀過,可惜沒讀完。”公羊素筠道:“我可以借來看看麽?”

沈嘉禾忙雙手將書奉上,公羊素筠接過來, 便信手翻看起來,沈嘉禾也不能走,只得在一旁枯坐著,如坐針氈。

公羊素筠似乎看得入了迷,一直看了許久,直到述芝在旁提醒道:“娘娘,您現在有孕在身,看書太久易傷眼睛,還是歇會兒再看罷。”

公羊素筠這才停下,合上書,道:“這本書實在引人入勝,教人恨不得一口氣讀完。”

沈嘉禾在旁附和道:“確實如此。”

“坐了這許久,腰酸得很。”公羊素筠道:“述芝,扶我起來走走。”

述芝忙扶她起來,沈嘉禾跟著站起來。

公羊素筠在涼亭裏緩步走了走,道:“那叢芍藥開得真好,咱們瞧瞧去。”

述芝應了聲是,扶著她往外走。

沈嘉禾暗暗舒了口氣,想著終於可以逃出生天,誰知這口氣還未舒完,忽聽一聲尖叫,忙擡頭去看,就見公羊素筠正仰面向後倒去。他驟然一驚,箭步上前,伸出手去想要扶她,然而為時已晚,眼睜睜看著公羊素筠摔倒在地。述芝也被她扯倒在地,急忙爬起,疾呼道:“娘娘!娘娘!”

公羊素筠面色慘白,按著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,艱聲道:“好痛……我的孩子……”

“血!”述芝驚叫一聲,便見鮮紅的血從公羊素筠身下流淌出來。

沈嘉禾暗道不妙,立即道:“我去叫人!”

他狂奔而去,很快出了後花園,將園中情況告知守衛的府兵,教他們速速進去將人擡回住處,另著一人去通知皇後。隨後,他急忙返回後花園,找到雲清,將眼下情況告知於他,然後憂心忡忡道:如果母子平安便罷,若是有個三長兩短,此事便不能善了。無論誰來問你,你只說什麽都不知道,免得受到牽連。切記,不能向任何人提及先前那件事,知道麽?

雲清點頭,道:那你呢?你當時在場,會不會被遷怒?

沈嘉禾道:不知道,只能聽天由命。你繼續侍弄花草罷,便當什麽都沒發生,我得趕緊走了。

沈嘉禾回到涼亭,公羊素筠已被人擡走。

地上的血跡還沒幹,紅得刺眼。

沈嘉禾心生疑惑,臺階低矮,怎麽就能踏空了呢?

他沒有多想,快步離開後花園,往公羊素筠的住處去了。

沈嘉禾剛走到門口,正撞上景吾從裏面出來。

景吾急忙將他拉到一旁,沈聲道:“皇後娘娘剛命我去拿你。快告訴我,到底是怎麽回事?”

沈嘉禾便將事情經過詳細說了。

聽罷,景吾沈吟片刻,道:“這事雖怪不到你頭上,但皇後娘娘本就對你有極大成見,難保她不會借題發揮,降罪於你。”

“萬一我真的被治罪,只求你幫我顧好念念。”沈嘉禾面無懼色,平靜道:“帶我進去罷。”

景吾也無良策,只得帶他進去。

甫一進去,一個茶杯便朝他砸過來。

沈嘉禾不敢躲,茶杯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頭上,隨即落在他腳邊,摔得粉碎。

一道血跡順著額角流下來。

“你這個掃把星!”皇後聲嘶力竭道:“只要一沾上你就沒好事!若是太子妃和小皇孫有個好歹,本宮必將你千刀萬剮!”

沈嘉禾屈膝下跪,伏首叩地,並不辯駁,只道:“奴才有罪,甘願受罰。”

他既如此說,皇後便無話可說,微微一窒,怒道:“本宮不想看見你,滾出去跪著!”

“是。”沈嘉禾起身出去,跪於院中。

公羊素筠淒厲的叫喊聲響了多久,沈嘉禾便直挺挺地跪了多久。他的雙腿早已沒了知覺,頭暈目眩得厲害。到了下午,忽然變了天,翻滾的烏雲遮天蔽日,不多時便下起大雨來。他被雨澆得睜不開眼睛,很快濕透,寒意滲進肌膚,透入骨髓,令他瑟瑟發抖。他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去,看著下人們進進出出,心中忽然就有了不詳的預感。孩子的命保不保不得住不得而知,但公羊素筠的命……應是保不住了。

不知在雨中跪了多久,沈嘉禾的意識開始陷入昏沈,他的身體搖搖晃晃,仿佛風一吹便會倒。

恍惚間,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聲穿透雨幕鉆進他耳中,沈嘉禾精神為之一松,再也支撐不住,倒在了雨水聚成的水泊裏。

“大公子,孩子生下來了,”邊荀稟道:“是個男嬰。”

魏衍望著窗外被驟雨打落的一地殘紅,笑道:“太好了,蒼天助我。”他頓了頓,又道:“公羊素筠呢?”

邊荀道:“因為摔跤導致早產,加上產後血崩,怕是回天乏術了。”

魏衍沈默片刻,道:“如果她不是滿腦子情愛,肯助我成就大事,我也不會如此對她。”他偏頭看向邊荀,道:“你是不是覺得我太過歹毒了?”

邊荀垂首道:“想要成就大業,必須心狠手辣。”

魏衍讚許一笑,道:“把那個叫述芝的侍女和負責接生的產婆一並解決掉,做得漂亮點,不要讓人生疑。”

邊荀道:“屬下遵命。”

魏衍回過頭去,道:“沈嘉禾呢?”

邊荀道:“暈倒了,被扔進柴房關了起來。”

魏衍嘆了口氣,道:“看好了,千萬別讓他死了。你下去罷,一有情況隨時來報。”

邊荀沈聲應是,躬身告退。

魏衍負手立於窗前,望著窗外大雨,面上沒什麽表情,眸中卻浸著一層莫測笑意,說不出的陰森可怖。

沈嘉禾是被凍醒的。

睜開眼,四周漆黑一片,什麽都看不見。掙紮著爬起來,伸手在黑暗中摸索,摸到一堆木柴,待眼睛適應了黑暗,才發現自己正身處那座破柴房。微弱亮光從門縫透進來,他拖著酸痛不堪的雙腿走過去,伸手拉門,發現門外掛著鎖鏈。

“有人麽?”他嘶聲問。無人應答。他只好艱難地走回去,脫掉身上濕衣,爬到床上,扯過那條散發著黴味的破被子,緊緊裹住自己瑟瑟發抖的身體,連思考的力氣都沒有,昏昏沈沈睡去。

這一睡便醒不過來。

意識如泛泛楊舟,載浮載沈。

他的魂魄仿佛離體,隨風飄蕩,無所依憑。

漸漸的,他開始聽到有人同他說話,卻聽不清那人在說什麽,只覺得聲音很熟悉。

那人不停地說,不停地說,仿佛永遠不知疲倦似的。

他很想勸那人停下來歇一歇,但他發不出聲音,只得默默忍受著那人的聒噪。

不知過了多久,他漸漸有了知覺。

最先感受到的是疼痛,然後是饑渴。

一開始感覺還很遲鈍,所以還能忍受,但感覺越來越靈敏,他也越來越難熬。

當他熬不住的時候,終於掙紮著睜開眼睛。

觸目所及,已經不是那座破柴房,而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地方——裴懿從前的居所。

正是白日裏,陽光從窗戶潑灑進來,可以看到漂浮的塵埃。

房間裏沒有人,但有說話聲從外間傳來,他隱約聽到了裴懿的聲音,心驀地便安定下來,仿佛浮舟靠岸,游魂歸體。

他想坐起來,奈何身上沒有絲毫力氣,掙紮片刻便放棄了。

喉嚨火辣辣的疼,發不出一點聲音來。

躺著等了片刻,聽到腳步聲,不用去看,便知道是誰來了。勾勾纏纏這麽多年,他連他的足音都能清楚分辨了。

裴懿走到床邊,驀地瞧見昏迷多日的人睜了眼,一時還有些難以置信,他訥訥問道:“你……你醒了?”

沈嘉禾說不出話,只得輕輕點頭。

裴懿在床邊坐下來,定定看著他,啞聲道:“如果我現在哭出來,一定會被你嘲笑一輩子。”

沈嘉禾還從來沒見過裴懿哭,倒還真想看一看。

“哪裏難受?渴不渴?餓不餓?”話一出口,裴懿便意識到自己說了蠢話,這麽多天沒吃沒喝,怎麽可能不渴不餓?他急忙起身去倒了杯溫茶,把沈嘉禾扶起來靠在他懷裏,然後餵他喝茶,“慢點,別嗆著。”

喝完茶,又叫人喚來大夫為他診治,大夫望聞問切一番,道:“除了暫時不能說話,已無大礙,只需再泡七日藥浴,將侵入體內的寒邪驅除,便可大好。”大夫又說了些飲食方面的禁忌,裴懿一一記下。

送走了大夫,早先吩咐的藥粥被端上來,裴懿從下人手裏接過,坐到床邊,舀一勺粥,湊到自己嘴邊吹了吹,待覺得溫度適中了,才送到沈嘉禾嘴邊,道:“張嘴。”

沈嘉禾實在不習慣被他這樣伺候,但他連拿勺子的力氣都沒有,只能乖乖張嘴。

粥被送進嘴裏,他努力吞咽下去,只覺喉嚨生疼。

裴懿見他表情痛苦,以為是粥太難吃,便道:“難吃也得吃,不然身體怎麽會好。”

見沈嘉禾點頭,裴懿笑道:“真乖。”

一碗粥下肚,灼燒的腸胃總算舒服了些,身上也有了點力氣。

沈嘉禾拿過裴懿的手,在他掌心裏一個字一個字地寫道:太子妃怎麽樣了?

裴懿默然片刻,道:“產後血崩,死了。”

雖然早有預料,但當事情真的發生了,心中仍是不忍。

她尚在芳華之年,奈何紅顏薄命,怎能不教人難過惋惜。

沈嘉禾默哀片刻,又緩緩寫道:孩子呢?

“孩子很好,是個健康的男嬰。”裴懿頓了頓,道:“當時你被賀蘭駿搶走,我以為你是為了離開我才故意去勾引賀蘭駿,所以非常生氣,喝得酩酊大醉,不知怎麽就和公羊素筠……只有這一次,沒想到她便有了身孕。”

沈嘉禾心念急轉。

他進太子府時,正是盛夏,陰歷七月份,而現在是三月份,只有八個月,公羊素筠便生下了一個健康的男嬰。七活八不活,八個月早產的嬰兒是極難活下來的。他有理由懷疑,這個孩子不是裴懿的,而是魏衍的,而且在公羊素筠趁著裴懿醉酒與之發生關系之前,她極有可能已經懷有身孕,更有甚者,他們倆是否真的發生了關系都是未知數。

裴懿見他沈默,不由有些著急,道:“我同她真的只有這一次,而且我當時醉得不省人事,根本不知道事情是怎麽發生的,而且清醒後也沒有半點記憶。你……你別生我的氣。”

沈嘉禾剛才心思放在別處,根本沒有意識到裴懿剛才是在解釋,聞言怔了怔,這才醒悟過來,裴懿是擔心自己與別的女人有了孩子他會生氣,所以才道出其中原委。

他心中猶豫,是否要告訴裴懿真相。如果說了,公羊素筠屍骨未寒,卻名節盡毀,裴懿也會遭人恥笑,而那個剛出生的孩子更是岌岌可危。如果不說,魏衍的詭計便會得逞,之後必然還有更多的陰謀。

猶豫再三,他決定暫且不提,至少等到公羊素筠安葬之後再說。

“嘉禾……”裴懿不安地喚他。

沈嘉禾回神,在他掌心寫道:念念呢?

裴懿道:“他很好,我馬上讓人帶他過來。”

沈嘉禾搖頭,寫道:等我再好些罷。

他久睡初醒,精力本就不濟,又與裴懿說了這許多,此刻已經精疲力盡。

裴懿見他臉色不好,便扶他躺下,道:“睡罷,睡飽了精神便好了。”

沈嘉禾閉上眼,意識很快便沈進黑暗裏。

這回他睡得極是安穩,連夢也沒做一個。

再醒來時,他發現自己泡在浴桶裏,熱氣蒸騰,裹挾著濃郁的藥味兒,應該便是大夫之前提過的藥浴了。難受地動了動身子,耳邊忽然響起一把再熟悉不過的男聲:“醒了?”

沈嘉禾這才驚覺,他正靠在一副赤-裸的胸膛裏,腰上環著手臂,坐著的是結實的大腿。

“你……”他的聲音啞得不像話,但好歹能說出話來了,“你怎麽……”

裴懿知道他想說什麽,於是道:“你昏睡不醒,根本坐不住,這幾日都是我抱著你泡的藥浴。”

雖然他們曾無數次赤-裸糾纏,沈嘉禾卻仍無法安之若素地這般坐在裴懿懷裏。

他啞聲道:“我可以了……你出去罷……”

裴懿道:“乖乖坐著,再泡一刻鐘我便抱你出去。”

沈嘉禾抓住浴桶邊沿,想從裴懿懷裏出來,裴懿卻收緊手臂,將他禁錮在懷抱更深處。

“別鬧……”裴懿的嗓子瞬間便啞透了,“天知道我現在正受著什麽樣的煎熬,你就發發慈悲,別再折磨我了。”

沈嘉禾感覺到了那根正頂在他腿上的堅硬事物,竟比這藥湯還要滾燙幾分,整個人驀地緊繃起來。

裴懿察覺到他的僵硬,忙道:“我也不想的,但我已經憋了半年多,實在已忍到極限……你別緊張,我不會對你做壞事的,只要你別亂動,我很快就能讓它軟下去。”

沈嘉禾微微點頭。

但過了許久,那根東西依舊堅硬地頂著他。

裴懿幹笑兩聲,道:“抱歉……”

沈嘉禾沈默片刻,道:“一刻鐘到了,可以出去了罷?”

裴懿“嗯”了一聲,抱著沈嘉禾從浴桶裏出來,將他放到軟榻上,為他幹身穿衣,又整理好自己,這才抱著沈嘉禾回房,然後餵他吃飯喝藥,全都親力親為,絕不假手於人。

直到沈嘉禾睡下,裴懿囑咐人好生照顧,這才離開。

靈堂便設在公羊素筠生前所住的那座院子的廳堂裏。

她躺在靈柩中,容顏與生前無二。

裴懿站在一旁,靜靜看著,心中滿是愧疚。

從嫁給他的那天起,她的人生便落入了悲慘的境地,最後甚至把命都賠了進去。

回想起來,他對她似乎從來沒有過什麽好顏色,只在她回娘家的前一天,他才同她說了幾句軟話。

於她而言,他就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,娶了她,卻從未珍惜過她。

但人已經沒了,縱使他有心彌補,卻已回天無術。

他現在能做的,便是給她一個風風光光的葬禮,然後好好撫養他們的孩子。

裴懿為她上一炷香,轉身出了靈堂。

將出院門時,忽聽身後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:“殿下留步!”

裴懿駐足轉身,便見一身縞素的沈落玉快步朝他走來。

及至近前,沈落玉斂衽行禮,道:“奴婢沈落玉參見太子殿下。”

裴懿道:“何事?”

沈落玉道:“奴婢有件要事要向殿下稟告。”

裴懿道:“講。”

沈落玉道:“此處人多眼雜,煩請殿下借一步說話。”

裴懿微顯不耐,轉身前行,沈落玉快步跟上。

二人來到書房,沈落玉反身關上門。

裴懿目光沈沈地看著她,道:“你要說的事最好足夠重要。”

沈落玉屈膝跪地,俯首叩拜,然後直起身來,迎上裴懿的目光,道:“小皇孫並不是殿下的親生骨肉。”

裴懿擰眉看著她,沈聲道:“你再說一遍。”

沈落玉便將方才所言重覆一遍。

裴懿道:“那他是誰的骨肉?”

沈落玉道:“魏衍。”

裴懿的眉頭越皺越緊,寒聲道:“可有證據?”

沈落玉平靜道:“奴婢沒有證據,只有一面之詞。”

裴懿卻沒有發怒,沈默片刻,道:“便將你的‘一面之詞’說來聽聽。”

沈落玉緩聲道:“奴婢之前曾奉皇後娘娘之命毒殺沈嘉禾,敗露之後被殿下遣去太子妃院中當差。那日晚間,太子妃的兄長過來探望,與太子妃一同用飯,見太子妃聞見肉腥味便幹嘔不止,便猜測太子妃是懷了身孕,但太子妃卻說剛找大夫把過脈,並未懷孕。太子妃撒謊了,因為她並未看過大夫。待兄長走後,太子妃泣不成聲,口中不住道:‘我活不成了,我活不成了’。隨後,太子妃寫了封信,囑咐述芝一定要交到魏公子手上。第二日,太子妃便與魏衍在蓮池私會,但奴婢離得遠,聽不見他們說了些什麽。三日後,太子妃一夜未歸,奴婢打聽後才知道,太子妃宿在了殿下的院子裏,而殿下那夜酩酊大醉。”

沈落玉只陳述自己所見所聽的事實,未加任何主觀臆測,全部交給裴懿去判斷。

“之後,在返回豐澤的途中,魏衍負責護送一眾家眷,奴婢曾親眼看見他從太子妃的船艙中出來。抵達豐澤之後不到半月,太子妃便被確診懷了身孕,距太子妃在殿下院中留宿那夜剛滿一月。幾日前,太子妃不慎摔倒,胎兒早產,卻很健康,完全沒有虛弱之像。太子妃故去當晚,述芝便畏罪自殺了。”沈落玉停頓片刻,道:“奴婢沒有任何證據來證明我所言屬實,信與不信,全憑殿下判斷。”

裴懿對公羊素筠當初所做所為早有懷疑,當時因為負疚感作祟,他被她的解釋糊弄過去。

如今聽了沈落玉所言,當初的懷疑竟都有了合理的解釋。

奇怪的是,對於公羊素筠,裴懿並不覺得憤怒。

他虧待她,她背叛他,權當扯平了。

而對於魏衍,裴懿更多的則是疑惑——他目的何在?

裴懿沈默許久,目光銳利地看向沈落玉,沈聲道:“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,如果教第三個人知道,我定不饒你。”

沈落玉道:“奴婢遵命。”

裴懿不打算聲張此事。

公羊素筠已經死了,便讓她死得清白些吧,權當是他對她的補償。

裴懿道:“你所圖為何?”

沈落玉直截了當道:“奴婢所圖,不過一個侍妾的名分。”

裴懿道:“為什麽?”

沈落玉道:“奴婢想過錦衣玉食的生活。”

裴懿忽然記起自己當初為何會把這個女人帶回王府。

因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麽,並且敢於付出努力。

他欣賞她這種性格。

裴懿道:“我許你側妃之位,如何?”

沈落玉一怔,道:“為什麽?”

“因為我覺得你合適。”裴懿意味深長地笑了笑,道:“我敢給,你敢要麽?”

沈落玉叩頭,道:“奴婢沈落玉謝殿下恩典!”

離世五日後,公羊素筠風光大葬。

第二天,魏衍來向裴懿辭行。

魏衍笑道:“我的任務已經完成,是時候功成身退了。”

裴懿道:“你想要什麽賞賜?”

魏衍想了想,道:“我還真沒什麽想要的。”

裴懿道:“那便先欠著,等你有了想要的東西再說。”

魏衍笑道:“好!”

因為沈嘉禾的身子還未大好,經不得舟車勞頓,裴懿便派人護送皇後先行往潯陽去,自己則留下來陪沈嘉禾養病。

沈嘉禾自然反對,但他的反對在裴懿那兒往往都是無效的。

裴懿把念念丟給景吾,日日同沈嘉禾溺在一起,也無人管束,自在極了。

他們仿佛又回到了從前,但沈嘉禾的心境卻已不同往日。

從前,沈嘉禾總想著逃,面對裴懿時總戴著假面,小心翼翼地討他歡心,自己卻終日郁郁寡歡。

現在,沈嘉禾累了,不想逃了,認命了,他摘掉假面,不再虛與委蛇,不再步步為營,以本來面目面對裴懿,反而整個人都輕松起來,日子似乎也並沒有想象中的那般難過。

沈嘉禾變了,裴懿也變了。

從前,裴懿總是一味地滿足自己的欲望,從不顧及沈嘉禾的感受。

現在,他懂得了克制和隱忍,這才驀然發覺,即使沒有肉體的歡愉,他的內心依舊是快樂的,比之往日有過之而無不及。

但這並不代表裴懿從此便要過清心寡欲的生活。

他依舊無時無刻不在渴望著沈嘉禾,他想要他想得發瘋,但他不願再強迫他,他要讓他心甘情願。

現在的忍饑挨餓,就當是為以前的暴飲暴食付出的代價吧。

他遲早會再吃上肉的,他對自己很有信心。

沈嘉禾放下書,一偏頭,正對上裴懿盯著他看的視線,淡淡道:“幹嘛這麽看著我?”

裴懿道:“我在思考一件事。”

沈嘉禾道:“什麽?”

裴懿勾唇一笑,道:“我在想,要怎麽勾引你。”

沈嘉禾懶得理他,起身往外走。

裴懿忙跟上去,道:“你去哪兒?”

沈嘉禾道:“去看念念。”

裴懿嘆了口氣,道:“我真嫉妒他,能讓你一天到晚惦記著。”

沈嘉禾看他一眼,道:“你不惦記裴臻麽?”

裴臻是那個裴懿兒子的名字。

裴懿道:“除了你我誰都不惦記。”

沈嘉禾道:“他畢竟是你兒子。”

裴懿道:“那又如何?”

沈嘉禾無話可說。

他心裏微有些慶幸。

幸好裴懿不看重這個孩子,否則當他知道真相,應該會很難過麽?

裴懿忽然拉住沈嘉禾的手,道:“嘉禾,我同你說過,我會把念念當作咱倆的孩子來養。雖然我當時是假失憶,但說的都是真話。你將念念當作親兒子,我便也將他當作親兒子。我不在乎血緣,我只在乎你,以及你在乎的。”

沈嘉禾暗暗心驚。

景吾的話竟應驗了。

裴懿方才所言若是教有心人聽了去,指不定要掀起多少血雨腥風。可他卻語不驚人死不休,又道:“這輩子除了你,我不會再有任何人,我要和你一生一世雙人,你可願意?”

沈嘉禾沈默片刻,道:“你似乎忘了,你現在是一國儲君,將來還要繼承大統,你如何與我一生一世雙人?”

裴懿笑道:“這你不用操心,我已經做好打算了。”

沈嘉禾怎麽可能不操心?

沒人比他更了解裴懿的性子,簡直是個混世魔王,犯起混來天王老子都降不住。

沈嘉禾擔憂道:“你做了什麽打算?”

裴懿道:“真想知道?”

沈嘉禾催促道:“快說!”

裴懿點點自己的嘴唇,壞笑道:“先親我一口。”

沈嘉禾早已習慣了他的套路,毫不猶豫地踮起腳,在他唇上蜻蜓點水地親了一下,道:“說罷。”

裴懿卻道:“你再喚我一聲‘夫君’我便告訴你。”

沈嘉禾不耐煩道:“你別得寸進尺。”

裴懿無賴道:“喚我一聲‘夫君’怎麽了?你又不會掉塊肉。”

沈嘉禾轉身便走,道:“你愛說不說。”

裴懿忙拉住他,道:“好了好了,我說還不行麽?你看你,動不動就生氣。”

沈嘉禾靜靜看著他,道:“說。”

裴懿收起嬉笑神色,認真道:“我原本想,等我當了皇帝,便立你做男皇後,然後獨寵你一人,但這太驚世駭俗,恐怕朝中那些老頑固得吵翻天,把我給煩死。所以,還是得立個女皇後,給咱們當擋箭牌,堵住悠悠眾口,咱倆便在背地裏甜甜蜜蜜地過咱們的小日子。這法子是不是很好?”

沈嘉禾用看神經病的眼神看著他,沈默半晌,道:“不要告訴我你是認真的。”

“我是認真的啊,”裴懿道,“而且女皇後的人選我已經有了。”

沈嘉禾簡直哭笑不得,仍是忍不住問:“是誰?”

裴懿道:“沈落玉。”

沈嘉禾一楞,道:“沈落玉?為什麽是她?”

裴懿道:“因為她想要榮華富貴,而我想要一個傀儡皇後,正好各取所需。”

沈嘉禾嘆息一聲,無奈道:“真想打開你的腦袋看看裏面裝的什麽。”

裴懿笑道:“不用看了,裏面裝的都是你。”

沈嘉禾默然片刻,語重心長地勸道:“你以前是世子,可以胡作非為,但你現在是太子,一言一行都要慎之又慎……”

裴懿打斷他:“照你這麽說,我豈不是越活越回去了?那這個太子做的還有什麽意思?”

沈嘉禾道:“做太子是為了有意思麽?是為了讓你成為一個賢明的君主做準備,是為了你將來承擔起整個穆國做準備。”

裴懿道:“我何時說過要成為一個賢明的君主了?”

沈嘉禾被他問得一楞,怔了片刻,道:“不然呢?”

裴懿理直氣壯道:“做明君太累,我要做個昏君。”

沈嘉禾突然覺得自己在對牛彈琴。

他還是頭一次聽人立志要做昏君的。

他突然對這個國家的命運產生了深切的擔憂。

裴懿被他一臉震驚的表情給逗得哈哈大笑,等笑夠了才道:“我逗你玩兒的,你還真信啊?真可愛,哈哈哈!”

沈嘉禾惱羞成怒,恨恨地瞪他一眼,轉身便走。

裴懿快步跟上去,然後倒著走,面對著沈嘉禾,笑道:“又生氣了?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愛生氣啊?不過你生氣的樣子也特別可愛,讓我想一直氣你一直氣你,哈哈哈!”

沈嘉禾懶得搭理他,自顧走自己的路。

裴懿只顧盯著沈嘉禾看,不小心被一塊凸起的地磚絆了一跤,“哎呀!”一聲便向後倒去。

沈嘉禾急忙伸手去拉他,卻被裴懿帶倒了。

裴懿仰面倒在地上,沈嘉禾砸在裴懿胸膛上。

裴懿哈哈大笑,沈嘉禾爬起來,氣惱道:“你還好意思笑!這麽大個人了連路都不會好好走,念念都比你強!”

裴懿跟著站起來,微微笑著道:“我只是突然想起來那日在河邊,你跺了我一腳,我不小心跌進河裏。當時你不僅沒有伸手拉我,還看著我的狼狽相偷笑。但你今天卻伸手拉我了,我原本能站穩的,卻突然想拉著你一起倒下去。”

沈嘉禾垂著眼睛不看他,低聲抱怨道:“原本只有一小會兒的路,卻被你鬧得仿佛有十萬八千裏那麽遠,怎麽也走不到頭。”

裴懿笑看著他,道:“我就想永遠走不到頭。”

沈嘉禾嘆了口氣,無奈極了。

念念正在練劍,驀地瞧見沈嘉禾來了,急忙撲過去抱住沈嘉禾的腿,仰著小臉望著他,一臉委屈道:“爹爹,你都好幾天沒來看我了,我好想你呀。”

裴懿扯著念念的衣領拎小雞似的將他拎開,道:“你知不知羞?動不動就摟摟抱抱的,男子漢可不是你這樣的。”

念念這才看見他,忙一本正經地行禮,道:“參見太子殿下。”

裴懿沒好氣道:“叫什麽太子殿下?叫爹!”

念念去看沈嘉禾,裴懿蹲到他面前,捏著他的下巴將他的臉轉向自己,板著臉道:“看他幹什麽?他也得聽我的。快叫爹!”

念念猶豫片刻,奶聲奶氣地喚了一聲“爹”。

裴懿立時身心舒暢,胡擼一把念念的腦袋,笑道:“乖兒子!”

他們其樂融融,沈嘉禾卻兀自憂心忡忡。

越是擔心什麽,就越是發生什麽。

念念這一生,恐怕不能如他所祈願的那般平安順遂了。

裴懿道:“景吾,把你的劍給我。”

景吾忙將長劍雙手奉上。

裴懿看著念念,道:“小子,敢不敢和我過幾招?”

念念? 道:“有什麽不敢的,盡管放馬過來。”

裴懿笑道:“喲,好大的口氣,那就讓我看看你有沒有真本事。”

沈嘉禾擔心道:“你當心別傷著他。”

裴懿道:“放心罷。”

一大一小你來我往地過招,沈嘉禾和景吾站在一旁看著。

景吾道:“念念的確是個練武奇才,不過半月,便將這套旁人要學上幾個月的劍法學得有模有樣,再過兩年,我恐怕便教不了他了,你最好給他找個好師父。”他頓了頓,道:“我看太子殿下便很合適。”

沈嘉禾沈默許久,忽然道:“景吾,你說我該怎麽辦?”

景吾疑惑道:“什麽怎麽辦?”

沈嘉禾道:“你之前擔心念念會扯進皇室紛爭裏,如今看來,你的擔心要成真了。”

景吾沈默片刻,道:“其實你也不必太過憂心。小皇孫背後雖有驃騎將軍府,但念念有你,以你在太子殿下心中的地位,他定會護你們父子倆周全。”

沈嘉禾道:“但你忘了,我的對面還站著皇上和皇後。”

景吾道:“這的確是個問題,我也給不了主意。”

沈嘉禾嘆口氣,道: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。”

念念輸了。

他不服氣道:“等我長大了一定會打敗你的!”

裴懿笑道:“好,老子等著你,要的就是這種不服輸的勁兒。”

沈嘉禾走過來,道:“勝敗乃常事,無須太過放在心上。”

“我教育孩子呢,你不許跟我唱反調,”裴懿道,“我唱你隨懂不懂?”

沈嘉禾瞪他一眼,拉起念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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